对院那人问也不问,径自推窗,听声音是半个身子都探进来,问:“怎么?”
十三还蹲在地上,有些窘迫,一时不知该照实说明还是谎称撒气,似乎哪个都十分丢脸,便干笑几声,不答反问:“今日怎有心情舞剑?”
迟驻不知这几日琢磨出什么,不再如先前难以接近,手一撑翻窗入屋,一手拉人一手提凳,与这过于顺手的行为不同,声音仍旧十分平静:“我日日有心。”
除了……此人不知死活那几日。
十三被他提溜起来,引到桌边坐好,很快手中又被塞入一个茶杯,这叫他几许兴奋,几许羞窘,那杯茶水温热,熨帖递暖,又带出几许茫然。
……他们关系几时那么好了?
若他冷淡如初还罢,心上人稍一靠近,十三那些走跳江湖历练出的健谈圆滑全如白费,脸上浮出几缕热意,未免丢人,只得把话题拐到正事上,“迟公子,听叶哥说你在屋中作画……”
迟驻开口截道:“我生于开元二十年。”
十三茫然,“我知道。”
看他神情,迟驻再佯装镇定也难免局促,仗着眼前人目不能视,低头理了理丝毫未乱的衣袖,“……比你虚长几岁。”
十三颔首,道:“我知道,你与厌……”话未说完,到底不是木头的机灵人总算福至心灵,恍然大悟,嘴角方勾起,顾及什么又稍稍放下,不过片刻因喜悦太甚再次翘起,两个字在嘴里打滚,从唇齿滚回喉头,再自喉头跃回舌尖。
静默片刻,十三笑道:“迟哥。”
怦。
这个时辰,留守太白山的弟子都去往方隅院训练,偌大明山馆只有他两个闲人,窗外鸟雀啾啾,林草簌簌,迟驻将茶杯轻轻搁到桌上,耳畔这声巨响也不知来自哪里。
“……嗯,是画了几张剑谱。”他最终这样说。
十三久未休假,在外每每疲乏欲死,真正空闲却不欲多睡,若论原因,大约与他负伤有几分关系。
若是睡去,待夜间醒转,目不能视,耳畔无声,活着也像死了,身处人群也像独身一人,总教他心里生出几分久违的恐慌。
他这回动作谨慎,挪步缓慢,偶尔抬手摸索,慢腾腾坐到窗边,手背伸出去探探,瓷壶里茶水果然还有余温,遂提起壶柄小心倾斜,心内默数三个数,正正倒了半杯,拿双手捧着,犹豫是否应该点灯。
灯自然不是点给他这个瞎子看的。
想起白日那声不太特殊,又足够特殊的称呼,十三脸上仍不可抑制腾起热度,嘴角提起,又不敢提得太高,古古怪怪,像想笑又笑不出来。
火折就在腰间布包里,点,还是不点?
细算时辰,此时大约三更已过,临近四更。万籁俱寂,飞禽走兽皆已入睡,点,还是不点?
十三面上迟疑,实则心里最知晓自己执拗,凡事一日未决,他死都难闭眼,这番纠结实在没什么意义。
——反正到最后伸头一刀缩头一刀,好的坏的喜的悲的,答案如何,总是要点的。
说不准人家早就睡了呢?点着也不碍事,不过一根蜡烛,就是日夜不熄,他心疼不到哪去。
这么自我劝解着,十三拿出火折,又去摸灯台。手指不敢进得太猛,生怕将它碰倒,热油扑到手上还好说,若铜铁制的烛台倾倒,先撞桌面滚一圈,然后狠狠砸到地上,惊动他人可怎么好?
指腹抵着粗糙桌面寸寸挪进,那烛台也不记得放在哪里,迟迟寻摸不到,十三素来有股倔劲,越不可为越要为之,此时虽不心急,却有一股虎落平阳的无奈,悠悠叹一口气,轻声嘀咕:“平时也不见桌子这么大。”
然后他听见十分轻微的细响,是金石在木头上轻轻擦蹭,拖出长长尾音,他的手指下意识停住,下一瞬就冰凉铜器贴到他指尖。
十三又被心里正想的人逮个正着,又好笑又无奈,将羞涩窘迫都挤淡几分,道:“迟哥,这么晚还不睡?”
迟驻嗯了一声,翻窗进来,无比自然与他对坐,拿起空碗也给自己倒了杯茶。
心上人就在对面喝水,周遭静得十三都听得到吞咽声响,迟驻半点解释的意思都没有,好像现在不是深夜,他也不是不速之客,显得十三先前诸多纠结像个玩笑。
十三明知如今距离最好,不远不近,不太生疏,也不亲密,没违背阁中任何一块石碑镌字,不会给他带来任何一点非议。退一万步说,就算哪日折在外头,迟驻不过失去一位萍水相逢的友人,再伤心想必也有限,于凌雪阁弟子而言,实在是再好不过的关系。但胸膛时时鼓噪难抑,逼迫他再多问几个问题,十三禁受不住诱惑,心道最后一个,问完这个我便再也不问,装聋作哑,到他老去,或者到我死去。
最后一个要问什么才有分寸?十三斟酌半日,茶水喝下一半,终于找了个足够回味,又不太突兀的问题:“你……怎知我要点灯?”
“偶然看见。”迟驻倒是回得很快,只是眼睛往边上一斜,十分心虚的模样,“见你在找烛台,就知道了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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