那孩子——污秽的脸上,流着汗水,眼泪也扑簌簌地直往下淌,那缠结在一起的乱发下有一对深陷的眼睛的消瘦而褴楼的孩子,是一个他盼望已久的能听他倾诉自己苦衷的陌生人。他叫道;“裘弟!”裘弟垂下了他的目光。“靠近我!”他走过去站在他爸爸身边。贝尼伸出手拉住裘弟的手,将它翻过来放在自己的两手中间,慢慢地抚摸着。裘弟感到他爸爸的泪珠滴在他手上,就像是一阵温暖的春雨。“孩子我几乎把你折磨死了。”贝尼顺着他的肩膀往上摸,一面抬起头来看着他。“你很好吧?”他点点头。“你很好——没有死,也没有逃走。你很好。”一阵喜悦的光辉洋溢在他脸上。“多奇妙啊。”这几乎不能令人相信,裘弟想,他爸爸还是要他的。他说:“我不得不回家来了。”“怎么,当然你应当回家。”“我说的不是这个意思,我只是恨你”那喜悦的光辉顿时变成一种熟悉的微笑。“嗨,你当然不会真恨我的。当我是个孩子的时候,我也尽说些孩子话。”贝尼在椅子里转动。“柜里有吃的。水壶里有开水。你饿吗?”“我只吃过一顿。昨天晚上吃的。”“只吃过一顿?那么你现在已经认识饥饿这恶鬼了——”他的眼睛如裘弟想象中的那样,在火光里闪烁。“饥饿这恶鬼——它有一副比老缺趾还要卑鄙的嘴脸,不是吗?”“它真可怕。”“那儿有饼干。打开那蜜罐。瓢里大概还有牛奶。”裘弟在盘碟间摸索着。他站在那儿,狼吞虎咽地大吃。他把手指伸到一盆煮熟的扁豆中,捞起来就往嘴里送。贝尼怜悯地注视着他。贝尼说:“我很难过,你不得不这样去体会饥饿的可怕。”“妈哪儿去了?”“她赶着大车,上福列斯特家去换玉米种了。她想她必须重新种一部分庄稼。她是带着几只鸡去交换的。这大大挫伤了她的自尊心,但是她又不得不去。”裘弟关上了茅屋的门。他说:“我该洗一下澡,身上太脏了。”“炉灶上有热水。”裘弟将清水注入水盆,擦洗着他的脸、臂膀和双手。洗下来的水连洗脚都嫌太黑。他将脏水泼到门外,又注入更多的清水,开始坐在地板上洗脚。贝尼说:“我很高兴知道你到过些什么地方?”“我漂流在河上。我一心想去波士顿。”“我明白了。”贝尼裹在被子里显得又小又萎靡。裘弟说:“你怎样了,爸?好些了吗?”贝尼久久地注视着炉中的余烬。他说;“最好还是让你知道事情的真相,我大概不能再打猎了。”裘弟说:“等我把地里的活干完,你就让我替你把老大夫请来。”贝尼仔细地打量着他。他说:“你回来后变了。你已受到了一次惩罚。你再也不是一岁的小鹿了。裘弟”“是的,爸。”“我现在用大人对大人的态度和你说话。你以为我背叛了你。现在,有一点每个大人都必须懂得。也许你已经懂得了。不仅仅是我,也不仅仅是你的一岁小鹿,都叫它给毁了。孩子,是生活在背叛你呀!”裘弟看着他爸爸,点点头。贝尼说:“你已经看到了人们生活在这世界上是怎么回事。你也知道了人心的自私和卑鄙。你看到过老死神玩弄的恶作剧。你也亲自和饥饿这恶鬼打过交道。每个人都希望生活得又美好,又安逸。生活是美好的,孩子,非常的美好,可是并不安逸。生活能把一个人压倒,他站起来,生活又把他压下去。我这一辈子就是过着不安逸的生活。”他两手玩弄着被子上的皱褶。“我曾经希望你过上舒适安逸的生活,至少得比我过得舒适。当一个人看着他年幼的孩子不得不去面对人生时,当他知道他的孩子不得不去饱受他经历过的那种折磨时,他是多么痛心啊。我本来想尽可能使你不遭受那折磨,越迟越好。我也希望你能和你那一岁的小鹿在一起玩耍嬉闭。我知道它大大减轻了你的寂寞。可是每个大人也都是寂寞的。那么他怎么办呢?当他被生活压倒时,他又怎么办呢?当然,勇敢地挑起那生活的重担前进。”裘弟说:“我很惭愧,我逃跑了。”贝尼坐在椅子上挺起身子。他说:“现在你差不多已经长大了,足以选择自己的前途了。当然你也可以到海上去,像奥利佛一样。世上有些人适合于大海,有些人却适合于陆地。但是我很高兴,你挑选了住在这儿经营垦地这条路。我很愿意看到那一天,你能好好掘一口井,使这里的女人不用再被迫上山边的渗水池去洗东西。你愿意吗?”“我很愿意。”“来,握握手。”他闭上了眼睛。炉火已烧得只剩下余烬。裘弟用灰盖住它们,以便使那烧红的木炭能维持到第二天早晨。贝尼说:“现在,需要你扶我上床去,看来你妈在那儿过夜了。”裘弟用肩膀抵住他,贝尼沉重地靠在裘弟的肩膀上面,一拐一拐地到了自己床上。裘弟拉过被子替他盖上。“孩子,饥渴把你逼回了家。快上床去,好好休息吧。晚安!”这话说得裘弟浑身热乎乎的。他走进自己房间,关上门,脱下破烂不堪的衬衣和裤子,钻进温暖的被窝。床铺又软又柔顺。他伸展着两腿,非常舒服地躺着。他明天必须一早起来,去挤牛奶,砍木柴,种庄稼。可是当他干这些活时,小旗已经不会来和他玩耍了。他爸爸再也不能肩负生活的重担。但这没关系。他能够独立对付一切。他觉得自己在倾听什么东西。他想听的是那一岁的小鹿的响声。听它在屋里到处跑,或者在卧室角落的苔藓铺中轻轻骚动。可是他永远不会再听到它了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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